判断佛经真伪方法
关於佛经的真伪问题,常会被人问及。世人多以为受道教影响的,即是伪经,不受影响的为真经;有梵本的为真,无梵本的为伪;印度僧徒所写的为真,汉地佛徒所写的为伪。但这些判经方式,毕竟不能无争;今析述於下:一、据书籍真伪的定义言——本人亲自撰写为真,此外为假
世人所谓的真伪,从明.宋濂《诸子辨》、胡应麟《四部正□》、清.姚际恒《古今伪书考》、民.梁启超《古书真为及其年代》、民.张心澄《伪书通考》等人所说的真伪来说,书籍的真伪,其定义乃是指该书是否为他本人所亲手写成的而言。然而有的虽是本人所写,但成书既久,经历朝代既长,便难免有後人增补删定的现象,如此则真中有伪;而有的虽非本人所写,系後人伪托,如汉代以黄帝名义写成的书籍甚多,皆是此类,但此类书中,有的为了取信读者,因而也有不少辑引所托者的言论文字等,如伪古文《尚书》中,即保存不少史料,此类书中,则常是伪中有真。此是世俗典籍中所言的真伪;而佛经的真伪,虽也该由此来做定义,但事实上,则较上述复杂。
我们如以本人亲自所写这种尺度来衡量佛经的话,那麼佛经便无一本是真经了,佛经都标明「如是我闻」,说明了所述的内容是听来的,既是听来而非手写,便不能说是其人所作。再者,如把标准放松,说亲自听到本人所说,也可以算真,那麼佛经里,便只有距释迦死後最近,第一次集结的极少数小乘经典为真,其馀皆伪;尤其距释迦死後甚久,迟至西元一世纪以後才形成的大乘经典,和形成於八世纪的密教经典,都不能算真经。彼时去佛已久远,而却依然称「如是我闻」;这种情形,就像西汉末、东汉初的人写谶纬书,而依然假托说是孔子所说一样,不能视为孔子真有此说。孔子的年代和释迦相近,东汉初即西元一世纪;两相类推,自然知佛教大乘显密两教的经典,都不能视为真经。
但後起的经,未必比先期的差;汉地撰的经,未必不如印土撰的经;印度所撰的经,年代也未必全早於汉佛徒的撰经。再论述於下:
二、世人以为:印度人写的为真,中土僧侣写的为伪
佛经既非释迦所作,而大乘经典又是中土东汉时代兴起於印度的思想,已无真伪的问题可言,但世人常把由印度传来,有梵本为据,由此翻译来的佛经视为真;中土学高识远的僧徒所作,即为伪;这种心态,实是媚外自弃之说。印度人写佛经常随时代的变易而有改变;甚且杂糅外道思想名相以入经,甚至把印度的文学作品加上佛说也变成了佛的本生经,如印度古诗《摩罗衍那》叙述一太子,被後母逐出国,与妻住於林中,後来妻被劫走,由猴王救出的故事;在吴.康僧会《六度集经》及《杂宝经》中分为两部分来叙述;再者,不仅印度文学、外道说等引入佛经,更有甚者,连中土的名相习俗及道教术仪等也常见诸佛经,如本文前面所举者是。这些杂糅中土名相的地方,也许是印度僧人来华传教时本身所增入,而有的则是印度本土即已受中土影响。
纵使没有上述这些缺失,印度人佛经方面的创作,原也未必能胜过中土,如中土僧人所撰的《大乘起信论》,影响唐代佛教各派甚深,此书甚且被玄奘译为梵文;而藏川的《佛说十王经》则使十王地狱说(注10),成为中土各教的代表地狱。慧能的中国禅,更远甚於达摩来华所传的印度禅。且禅分印度禅和中国禅,虽有先後之别,却没有人去为真伪而争执,也没有人因中国禅是中国人所伪,而看轻它不去学它。再说,印度人的地狱说依旧保存在佛经中,但却敌不过藏川的地狱十王说;如此都说明了汉地撰经,未必不如印度所撰。
三、梵本非梵本的问题
汉文书籍向来有版本问题,同样一本书,有敦煌出土六朝及唐的抄本、有宋刻、元刻、明刻、清刻、甚至民国後的排印本。佛经也一样,用梵字写的,也应有抄经年代及版本的问题,不能一见梵文写本,就像溺海者见大木一样欣喜欲狂。必须先要去探讨此梵本的抄写年代,是抄於西元第几世纪,是十世纪?八世纪?或是更早;且须究明此抄本跟原撰的佛典是否已有增删,再进而更须探讨原撰此经的成书年代,及其流传情形,如此方能还其本来面貌。
四、先伪後伪的问题
有人认为汉人所撰为後,印人撰经在先;先撰为真,後撰为伪。其实这又是不实之言。《大乘起信论》、藏川两种《十王经》等等,其撰写年代,都不一定是晚於唐宋人所译的佛教典籍。《大正新脩大藏经》第18册至第21册,收录不少唐及以後印人来华所译的佛经,这些佛经其撰写年代都未必早於《起信论》与《十王经》;大量的密教经典,更是出现在此两经之後。因而以撰成年代的先後,来论优劣及真假,便是幻中增幻,伪中说伪。
五、详本略本的问题
中土佛徒常会把性质相同的一本经,卷数少的称为略本,卷数多的称为详本。并且认为两者是同时并存,皆出自佛说,略本是详本之节录,不是先後产生,只是传入中土先後有别而已。
其实,这种说法也未必正确,证之以书籍的发展过程,同一本经,往往是先简而後繁,并且常随著时代的不同,而续有增删;因而详本、略本,并不是同时呈现的。佛经中如唐.不空译《金刚顶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大教王经》,原仅三卷;至宋.施护译《一切如来真实摄大乘现证三昧大教王经》时,则扩增为三十卷;而汉代失名译《佛说安宅神咒经》,与隋.闍那崛多译《东方最胜灯王陀罗尼经》相较,後者文字转多;又如,唐.菩提流支译《佛说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经》较诸姚秦.鸠摩罗什译《佛说阿弥陀经》多出了许多咒语和经文;梁.失名译《佛说摩利支天陀罗尼咒经》、唐.不空译《佛说摩利支天菩萨陀罗尼经》、不空译《佛说摩利支天经》皆是一卷本,但到了宋.天息灾译《佛说大摩里支菩萨经》,则扩增为七卷本。
佛教如此,道经也是如此,如《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晋世初起,原为一卷本,後来迅速扩增为六十一卷;不仅宗教如此,儒学者的论著如《玉篇》、如《事物纪原》,现存卷次,都较旧书目著录者为多。当然,书籍自成书後的发展过程中,也会出现原来卷数繁多,经後人删减而反少,甚或部分篇卷佚失的现象;但都可以都说明详本、略本并不是同时并存,而是书籍经历多时的演变过程。据此,世人常把较原始的本子称为略本,後起的本子称为详本,认为同时并存,皆出自佛说;则反而是昧於对书籍流变的认知了。
中国的道教及思想习俗,不仅影响了汉地的佛教,使它产生本土化,同时也曾影响了印度本土;佛教密宗,便是中土道教和印度佛教相融会的产品。印地兔子成道和月兔的结合、印度密教的五佛五色五方配置法及中土《大乘起信论》的梵译,都足以说明印度本土确曾受中国道教及思想的影响,那麼汉地的佛教受到影响,便更不在话下了。
至於佛经的真伪,如以亲自撰写为真,则佛经皆以「如是我闻」起始,便无真经;如听来的也可以视为真经,则第一次集结,距释迦最近的为真,其馀的大部分小乘经典,和起於西元一世纪的大乘、起於西元八世纪的密宗,都应视为伪典。
但後起的经,未必比先期的差;汉地撰的经,未必不如印土撰的经;相反的常有後出转精之作,且中土佛徒所撰者,能以中土思想弥补印度之不足,常有独到之处,因而中土佛徒所撰的经典,有许多不论在年代先後及哲理上,都远胜过印度佛典,如《大乘起信论》的撰作年代,即比大多数的密教典籍早,在哲理上也远比小乘的一阐提不能成佛来的圆融。汉地佛徒所撰的《大乘起信论》奠定了隋唐中国佛教的大乘宗派;其重要性不言自明。
再者,重体悟力行的中国禅未必不如重戒重定的印度禅;而藏川的《十王经》,使十王地狱成为中土人民各教的共同信仰,影响至大,更远胜印度的阎王地狱说。因而佛经只有好坏深浅,而无须争论真伪梵汉。也因此,世人固不必争执於真伪梵汉;而学者与其去研究佛经的真伪,则反而不如去研究该经的撰作年代及其沿承与影响,较能有所助益。
(注1)印度星占及历法,早期承自巴比伦,後来亚历山大大帝统治印度後,又引入新增入之星占之说。有关印度历法,请参阅Derek&JuliaParker著《THECOMPLEATASTROLOGER》徐淑贞译《星象大观》及林耕群译《巴比伦占星学》。
(注2)印度将一月分黑白月,说见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2、唐.不空译《文殊师利菩萨及诸仙所说吉凶时日善恶宿曜经》、隋.那连提耶估译《大方等大集经》卷42〈日藏分中星宿品〉。
(注3)佛经中也有供养佛及高僧之说,如西晋.白法祖译《佛般泥洹经》卷上述雨舍供养佛及僧众事。但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消灾、祈福、荐拔等,则应是受道教「饭贤」思想影响,甚且上述白法祖译《佛般泥洹经》中,所述供养事不涉消灾荐拔等,知为印度旧俗,与中土无涉,但却有「饭食贤善道人」之语,仍有沿承道教「饭贤」名相之嫌。
(注4)任继愈《中国佛教史》第3卷第二章第八节云:「《大乘起信论》……是对隋唐佛教影响最大的一部论著。它的哲学思想代表了此後中国佛教发展的方向,并成为各个宗派互相融会的理论基础。」劳思光《中国哲学史》第2卷第三章页306云:「日後中国三宗(天台、华严、禅宗)之教义,皆在基本立场上与此论相近。若此论确为中国佛徒所造,则可说是中国三宗之先声;若此论出自印度,则应作为摄论流传後之作品看。盖其思想实是收法性、法相诸观念於一『真常心』中,断非早期作品。」
(注5)近世学者,如日本的松本文三郎、望月信亭、村上专精及本国梁启超等人,都撰有专文,从学理演进上及从文献及真谛等人行迹上,考证《大乘起信论》不出於印度,而是中土佛徒所撰又以《起信》一论,文出马鸣,彼土诸僧思承其本,奘乃译唐为梵,通布五天。斯则法化之缘,东西互举。
(注6)屈原生卒年,有数种异说,此采近人姜亮夫《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之说,。注7)见日人藤田丰八《中国神话考》。
(注8)慧琳著书年代,见载於《一切经音义》书前所附处士顾齐之〈新收一切藏经音义序〉,该序写於开成五年(四元840年)。
(注9)密宗酝酿於西元七世纪,兴起於西元八世纪唐玄宗朝。密教的典籍大都是八世纪及以後的产品,其中五佛、五色、五方等相配和中土五行说相近,应是密教受中土影响,而不是中土受密教经典如《大日经》等影响。
(注10)《十王经》今所见者有两种,一为《佛说地藏菩萨发心因缘十王经》一为《佛说预修十王生七经》,皆题为唐四川沙门藏川述;笔者曾据文献考定此二书即为藏川所撰,藏川应为唐初人;详细论述,请见笔者所著《敦煌俗文学论丛》商务书局出版、《道佛十王经》新文丰出版社刊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