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千百年来,《史记》以“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评价,稳坐“正史”界第一把交椅。
作者心里,这是当之无愧的,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能把一部正史,写得有血有肉,每一个人物都无比鲜活、充满个性。当然,他们的个性陈述中,不仅仅是正面的、积极的,每一个时代的英雄、枭雄,他们个性的缺陷也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也恰恰由于每一个主角都是充满矛盾个性的单体,并不完美,才使得他们是一个个真实的人。
《史记》中并不排斥宿命论,很多当代人眼中的正面历史人物,在史记中被讲述的人生,都充满了宿命论,他们的个性与他们的命运丝丝相扣,他们的最终结局仿佛从性格养成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这里面典型的代表,就是白起、项羽和李广。
白起,战国时期秦国军事统帅,位列战国四大名将之首,有“战神”之称。白起生活在秦昭襄王时代,初次崭露头角是昭襄王十四年,秦国丞相魏冉推荐白起为主将,攻打韩国、魏国,白起采用避实就虚的战术,大获全胜。此后,白起在军事上大放异彩,战胜强大的楚国,被秦王封为“武安君”。
秦昭襄王四十七年(公元前260年),由于赵国接受上党,秦赵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长平之战”。白起为秦国主将,赵国派出的主将是成语“纸上谈兵”的主人公赵括。最终,赵国大败,四十万大军全部向秦军投降,白起与部下计议说:“先前秦已攻陷上党,上党的百姓不愿归附秦却归顺了赵国。赵国士兵反复无常,不全部杀掉,恐怕日后会成为灾乱。”于是使诈,把赵降卒40万全部坑杀,只留下240个年纪小的士兵回赵国报信。
一年之后,秦王令白起进攻赵国都城邯郸,白起以错过最佳时机为由向秦王陈述利弊,秦王不听,令派主将,结果伤亡惨重。白起听到后说:“当初秦王不听我的计谋,结果如何?”秦王大怒。三个月后秦军大败,秦王再次迁怒于白起,命使者赐剑令其自刎。
白起拿起剑自刎时,仰天长叹:“我对上天有什么罪过,竟落得如此下场?”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我本来就该死。长平之战,赵军降卒几十万人,我用欺骗的手段把他们全部活埋了,这就足够死罪了!”说完自杀。时为秦昭襄王五十年(前257年)十一月。
司马迁在列传中为白起写道“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这是司马迁的评价,然而,白起有自己的反思,他把自己后期遭受不公待遇的理由,归咎为坑杀降卒的一种报应,将自己遭受赐死看成是应得的命运安排。
项羽,楚汉争霸中楚军的统帅,史称“西楚霸王”,他与刘邦争霸失败未当过一天皇帝,却被司马迁在史记中归到“本纪”里,要知道“本纪”是司马迁专门为帝王传记所使用的名称,可见对他的评价之高。宋代著名词人李清照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将项羽直接评价为“英雄”,这首诗讲得就是项羽与刘邦在终极战争——垓下之战失败后,不肯渡江逃亡,于乌江自刎。
当时项羽逃到江畔,乌江亭长劝其渡江,到自己的老家江东重整军力、东山再起,项羽听后这样说“天将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视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老天爷要灭我,我还渡什么江!况且我项羽当时是带着江东追随我的八千子弟一起西渡乌江来这里打拼,如今这八千子弟没有一个人生还,纵然江东的父老乡亲仍然可怜我尊敬我奉我为王,我有什么面目见他们呢?即便他们不说我什么,我难道内心不惭愧吗!”,最后,杀宝驹乌骓,斩爱妾虞姬,拔剑自刎。
曾经看到这里时,笔者热泪盈眶,感叹这真是一位有情有义,关键是“要脸”的英雄。然而同样是《史记》的“郦生陆贾列传”中,却毫不避讳的讲述了项羽的另一件故事,展现了他的另一番性格。
跟项羽相比,郦食其是个小人物,曾经在其手下,他这样描述项羽:“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而不能赏。天下畔(通假字,同“叛”)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项羽这个领导,对于部下的功劳常常不记得,对于部下犯的错却总也忘不了,部下打了胜仗得不到他的奖赏、攻下了城池得不到他的晋封,不是姓项的就得不到重用。他为有功之臣刻下的印章,在手里把玩得都出包浆了还舍不得拿出去赏,打下城池得到的宝物,自己堆一屋子发霉了都舍不得分给部下。所以天下百姓背叛他,贤能的人才怨恨他,不想给他效力。
这就是《史记》中,具有两面性的项羽,一方面他恩深义重,一方面他刻薄寡恩,而司马迁在不同章节,通过项羽自身经历的描述,与他人口中的评价,勾勒出了项羽应该得到的一生。恩深义重的一面助力他成就霸业,带领江东八千子弟风光无限。然而由于他的刻薄寡恩,他的霸业在如日中天之时,只能戛然而止,无法继续。
李广,汉文帝、武帝时期名将,号称“飞将军”。王勃的名篇《滕王阁序》中,有一句是来形容遗憾的,就是那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前一句是感叹自己何时能被重用(涉及另一典故),后一句是说李广大战小战立功无数,在汉武帝“以侯赐爵大奖军功”的年代,李广部下的几十人,卫青、霍去病等后辈、李广利等关系户都得到封侯赐爵的奖赏,然而李广却一生没有被封侯的典故。
李广曾和星象家王朔私下闲谈说:“自汉朝攻匈奴以来,我没一次不参加,可眼看着各部队校尉以下军官,因攻打匈奴有军功几十人被封侯。我不比别人差,却未得封,这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我的骨相不该封侯吗?还是本命如此呢?”王朔说:“将军回想一下,曾有过悔恨的事吗?”李广说:“我任陇西太守时,羌人反叛,我诱骗他们八百多人投降,然后用欺诈手段把他们杀光了。直到今天我最大的悔恨只有这件事。”王朔说:“能使人受祸的事,没有比杀死已投降的人更大的了,这也就是将军不能封侯的原因。”
非但没有封侯,李广在参与的最后一场战役中,由于年迈,迷失了道路,贻误军机。当事后被问罪之时,李广对他的部下这样说:“我从少年起与匈奴作战七十多次,如今有幸随大将军出征同单于军队交战,可是大将军又调我的部队走迂回绕远的路,偏偏迷路,难道不是天意吗?况且我已六十多岁,毕竟不能再受那些刀笔吏的污辱。”于是就拔刀自刎了。
司马迁评价李广“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李广去世时候,天下人都为他哀恸,他的忠实诚信的品质使士大夫崇敬,古语有言,桃树梨树不会讲话,但它们能结出美好的果子,所以树下自然有人亲近有人走而形成道路。然而李广自我评价,确是由于杀降,造成的“命途数奇(shuo四声,ji一声)”,就是命不好的意思。
笔者由衷赞叹《史记》能把一个个人物塑造得这样鲜活,两千多年前的这三位人物,在风霜雨雪之后,或是由自己反思、或是由别人道出最终命运的由来。这种宿命论,是一种“正”的宿命论,它道出了个人宿命的由来。
时至今日,一个浮躁纵欲、众生万象的时代,我们在忙于奔命的同时,是不是应该学学古人的智慧,反思一下自己各种遭遇的由来。笔者不相信“一生都是命,半点莫强求”,笔者坚信人的命运都是自己掌握的,是时时改变的,一个善念,一个善举,都能影响今后的命运。(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