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面占梦

梦书中的占断,有时和梦象正好相反。如《敦煌遗书》斯2222《解梦书》有这样的条文:

梦见身死,长命。

梦见兄弟相打,和合。

梦见父母亡,大吉。

这就是所谓反梦。反梦这个提法,首见于东汉王符的《潜夫论·梦列篇》。王符说:“阴极则吉,阳极则凶,谓之反。”他是用物极必反的道理来说明反梦的。本来梦见阴象为凶兆,梦见阳象为吉兆,但一至于极,就向反面转化了。王符是个虔诚的梦兆迷信者,他的话不能揭示事物的真相。

《庄子·齐物论》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庄子已经较早地论及了梦、觉之间的矛盾。但是他在这里只是谈到了一些现象:做梦饮酒快乐,白天可能悲哀哭泣;做梦悲哀哭泣,白天又可能田猎玩乐。他不是把两者之间的联系当作规律提出来的。《列子·周穆王篇》根据《庄子》这个思想编了个寓言,说周之尹氏位足身荣,资财有余,却夜夜梦为仆人,趋走作役,数骂杖挞,彻夜呻吟;尹氏有个役夫,则夕夕梦为国君,游宴宫观,恣意所欲,其乐无比,但白天醒来,则筋力几竭,操劳弥勤,晨昏弗息。在这个寓言里,夜里的梦境和白天的处境是完全相反的。但《列子》的立论,也并没有把必然性的概念引入梦、觉矛盾。而梦书中有些反梦的占断则不然,它是直接把梦解释为反的了。

《敦煌遗书》伯3908《新集周公解梦书》有个小序,对“智者”和“愚人”们把梦的预兆说成相反的有一段批评:“夫梦见好即吉,恶即忧,若何智者解之,恶梦即吉?何愚人说之,好梦变为凶也?”好像这本梦书的编撰者对于从反面来解释有点不以为然,但就在这部解梦书中,我们就可以找出好多梦兆符合相反律的例子:

梦见屎尿污衣,大吉。

梦见枷锁者,主得官。

梦见入狱、吃杖,并吉。

梦见奏乐者,哭泣。

梦见着新衣者,疾病。

梦见刀相斫者,亲事。

梦见拾得财物,失财。

梦见唱歌,大忧。

梦见哭泣,大吉利。

梦见路上屎尿,大得财。

梦见夫妻相拜,主离。

梦见夫妻执手,大凶。

可见,也未能跳出“智者”和“愚人”们的窠臼。

梦见屎尿主得财的说法,至迟在东晋就已很流行了。《世说新语·文学》载:有人问殷浩:“将蒞官而梦棺,将得财而梦粪,何也?”殷浩回答得很巧妙:“官本臭腐,故将得官而梦尸;钱本粪土,故将得钱而梦秽。”他是在相反的事物中间找到了一致性,是一种反梦正说;因为他的说法宣泄了一部分人的愤懑,在当时传为名言。

南朝宋有个沈庆之,早年贫贱,年到四十还没有发迹。一夜做了个梦,有卤簿(仪仗队)前来,他把卤簿引入了厕所。醒来十分悔恨,厌恶厕所这个地方实在太不上台面了。当时有个善占梦的为他解梦说:“你必定大富大贵,但能在旦夕之间。”问他缘故,他说:“卤簿固是富贵容。厕中,所谓 后帝 也,知君富贵不在今主。”(《南史·沈庆之传》)原来当时俚俗之语有把厕所称之为“后帝”的,所以占梦者说,你要富贵还要等下一个皇帝,说来也巧,换了两个皇帝以后,沈庆之果然大富大贵起来了。后来的梦书有一条:“梦见厕所,亦得财。”(斯620《解梦书》)不知是不是根据这个故事演绎出来的。

北齐有个李元忠,在他踏上宦途前,曾做梦执了火炬进入父亲的墓穴。半夜惊醒过来,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第二天一早,就把梦告诉了自己的老师。老师看他心事重重,就说他:“这梦是全大吉之兆,你执了火炬进入父亲的墓,不是光照先人吗?”用现代的眼光看,这位老师不但会教书,也很会育人。果然,李元忠日后很有出息,做了高官。后来的梦书有一条:“梦见墓开,大吉。”(《伯3105解梦书》)不知是不是根据这个故事演绎出来的。

占梦术中梦正得反,梦反得正的迷信,在民间流传颇广。有些传奇、小说中,也有这种迷信的反映。北宋刘斧编撰的《青琐高议》后集中

,收有《隋炀帝海山记》上下篇,其下篇记炀帝登极后事。据说大业四年有一夜,炀帝中夜到栖鸾院,正好遇到院妃牛庆儿梦魇,好久清醒不过来。炀帝问她做了什么梦,牛庆儿说:“我梦见皇上挽了我的手臂游十六院,到第十院,皇上坐在殿上,忽然火燃烧起来。我看到皇上坐在烈焰之中,就惊呼救命。”隋炀帝听了,自我安慰说:“梦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势,我坐在火中,正是得威势的象征。”传奇中隋炀帝“梦死得生”的观念,就是占梦术中反梦的观念。但据说牛庆儿的梦不是反梦,而是正梦。“大业十年,隋乃亡。入第十院,帝居火中,此其应也。”明末凌蒙初在《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九“田舍翁时时经理,牧童儿夜夜尊荣”中根据《列子·周穆王篇》那个寓言敷演出一个故事,说的却全部是反梦。据说在庄子成仙得道的南华山畔,有个小厮儿,姓言,小名寄儿。一日遇见一个双丫髻的道人,传授给他一个做梦真诀以后,便夜夜连续做梦,且夜间做的梦,到白天必定处处从反面应验。比如,夜里梦见华胥国王招贤,授他为著作郎,主天下文章,管了一群儒生,到白天就应验为投到莫翁门下做了个牧童,管了一群牛。夜里梦见华胥国王加他九锡,到白天就应验为屁股挨了莫翁九扁担。夜里梦见在大粪窖边看那粪秽狼藉,到白天就应验为在山前地下发现了一窖金银。寄儿想道:从来说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 夜夜做富贵的梦,所以日里倒吃亏。昨夜梦里吃苦,谁想粪窖正应着发财,今日反得好处,果然梦是反的,我要那梦中富贵作甚?他发现了金银,莫翁认他做了义子,从此日子好过起来了,却夜夜做起了险恶之梦。后来又碰到那个双丫髻的道人,道人说:“前见汝苦恼不过。故使汝梦中快活。汝今日间要享富厚,晚间宜受恐怖,此乃一定之理。”这篇小说,演述的乃是《列子》所说的“苦逸之复,数之常也,若欲梦觉兼之,岂可得邪”的思想。而反梦的迷信,在小说中受到了极度的宣扬。

反梦是占梦术中最简单、最易掌握的一种,加以梦反得正,可以使做了噩梦的人寻求一个心理的平衡。梦正得反,也可以使做了好梦的人以自我揶揄来排遣头脑发热,自有它社会心理上的调节效应,所以这种迷信容易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盛行。作为一种民俗现象,它恐怕还具有世界性的意义。许多民族都有“梦是反的”的说法。比如,日本民间,也有“梦见拾到金子,主招损失”的传说,和我国梦书中“梦见拾得财物,失财”如出一辙。西方民谚,也有“夜梦预示昼事之反”之说,与小牧童言寄儿的想法完全一致。可见人类心理在许多地方是有共通性的,迷信也不例外。